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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武惠妃“敬陵”被盗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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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墓的盗掘者杨彬被文物行业的专家们戏称为“非正当专业人士”,正是由于他的盗掘在先,这座位于西安市东南的无名唐代墓葬才进行抢救性挖掘,通过考古队员在墓中找到的玉质哀册残片,确定了墓主人身份。与这曲折的考古过程相类似,墓中文物的回归也颇费周折:杨彬所盗走的石椁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唐代墓葬类似文物中最精美的,经过线人提供的线索,陕西省公安和文物部门在香港与美国买家谈判后,石椁于2010年6月回归陕西历史博物馆,现在静静地放置在博物馆内部的地下仓库中。

唐武惠妃缘于盗墓的考古新发现


虽然对杨彬的审判已经是3年前的事情了,但他的辩护律师姚子奇还是对杨彬印象深刻,他向本刊记者回忆:“他个子很矮,长相也很普通,当年这个案件的审判轰动一时,我在没见到他的时候,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却没想到是那么一个普通人。”

失望的心态很快消失。姚律师前前后后和杨彬见了十余次,他断定杨彬为一个“智慧型罪犯”,冷静而又专业,“我也算做过几次文物案件的辩护律师,可是,杨彬毫无疑问是盗墓者中出类拔萃的”。

民间关于杨彬有不少传闻,其中之一是他的兄长为政法部门的官员。姚子奇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家有几兄弟,确实有位兄长是技术类官员,但不是传说中政法部门的。杨彬是他们家最小的男孩,1965年生,从前是西影厂的美工,具体从哪一年开始搞文物,他没和我说。不过他在狱中待久了有点寂寞,看见律师,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对文物的见解。我虽然是外行,也能明白,这位是真正的内行。说起他们如何将墓葬中的壁画切割运走,我一听就呆了。后来才知道,这还不算他的长项,他真正的长项是文物断代。”
“敬陵”的确定

考古挖掘由陕西考古研究院的高明韬和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师小群负责,从2008年9月开始,那是杨彬被宣判为死缓后的数个月。

师小群告诉本刊记者,如果这不属于严重盗毁的墓葬,还不会进行抢救性挖掘,经费由陕西历史博物馆负责,而具体目标,主要是抢救里面的那些珍贵的壁画。根据公安部门的初步勘察,里面剩下的东西已不多,因为石椁已经被盗走——当时尚不知道这是谁的墓冢,只能初步判断为唐朝等级很高的墓葬。

高明韬任考古队队长,他向本刊记者回忆,2008年,他刚到庞留村的旷野中,一看到封土堆,心中就有所感:“整个是覆斗形,边上有棱,不像一般的墓冢是圆形。而更重要的是,初步普探,也就10天左右,7个天井被从墓道上‘卡’出来了,要知道,唐代墓葬到现在没有发现高过7个天井的,即使是章怀太子那样的墓葬,也只有5个天井,从这两点我们可以推断出,此处葬的必定是帝后一级的重要人物。”

开始还有考古队员想在墓中找到墓志,可是高明韬说他在心中暗想,很可能不是墓志,还有奇迹发生,就是出现帝、后或者储君墓中的哀册或者谥册。“心里这么想,不过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是因为有利的佐证不断出现。挖掘工作没几天,就有村民把早年在附近挖掘到的墓碑拿给了他们。“我看你们在这里考古呢,好吗,我在这附近挖过一块墓碑,你们看有用你们拿去。”这块方形的小墓碑出土的地方,是东北角200米处的一个砖瓦厂,师小群把碑刻的拓片给我们看,大意是一位八品的60多岁的柳姓宫人,因为生前温柔和顺,死后陪葬在“敬陵”附近,而“敬陵”就是武惠妃的陵墓。

因为墓葬被盗严重,所以大家分外小心,所有挖掘出来的泥土层全部筛选仔细。到了2009年1月,数块汉白玉残块从泥土中筛了出来,有的有字,有的是空白。高明韬说自己心里很激动,但是面上不露出来。终于到了1月24日,石刻墓门口有一筐泥土筛完后,助手找到他,神色兴奋,说高老师,你想找的那个东西出来了。“什么东西?”“就是你一直觉得会出土的那个东西。”一块数厘米见方的汉白玉块就在助手手上,上面是“贞”字,下面是“顺”字的一半,虽只有一半,却很清晰。高明韬说,那一刻“有一种真相大白的感觉”。

这个珍贵文物当天就进了库房,所以我们也没有目睹,只是看了照片。

根据《全唐文》中的“贞顺皇后哀册文”,找到了9块残片,上面一共有8个字,都可以与文章对应,特别是“辞诀”、“贞顺”等字,于是,墓主人身份清楚了,应该是生前被唐玄宗专宠于一身,但是因为被大臣劝阻未立成皇后的武惠妃,死后被追谥为“贞顺皇后”。

“调子一定后,大家都知道了。我们这块考古的权威韩伟先生也来了,他也觉得可以确定,加上墓室之后的如意云纹,室内的斗拱,包括那些精美的壁画,还有我们只在电脑中看到的石椁这些材料的佐证。不过我们比较谨慎,考古报告没有完成之前没有大肆公布。”

壁画是此墓葬中除了石椁外的另一项重要文物,呼林贵甚至觉得,壁画的价值要高于目前大家一致赞美的石椁。高明韬告诉本刊记者,在开始研究壁画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有的壁画都没有到底,一直到铺地砖那里,壁画往往还缺下面部分,和以往的唐墓葬里面的壁画不一样。“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情,我们就想,莫非这不是开元二十三年的原始底部?于是清理铺地砖,继续挖掘。果然,又出了40厘米的泥土后,真正的原始底部出现了,壁画也完整了。”

为什么会有两层底部?这是个重要问题。高明韬说他和一些同行讨论过,武惠妃虽受玄宗宠爱,可是因为生前的复杂性,在当时也是个有争议的政治人物,“唐书”记载在宝应元年,她的墓就被毁损过,具体原因不明,加上“安史之乱”,很可能在唐朝,她的墓葬就已经残缺不全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出土的哀册是碎片。

而墓室外的情况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陵园所惯有的壕和墙的遗迹都没有找到,正南偏西方向找到了一堆似乎是墓碑基座的碎青石片,应该是当年明皇所立之碑,可是经历了粉碎性破坏;还找到了大量火烧土的痕迹,显然武惠妃墓在她死后不久就经历了破坏,不过又被当时的人修补过,所以墓室里面有两层底部。

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该墓出土的珍贵文物除了壁画和石椁外,剩下的东西很少。另一位挖掘的负责人马志军告诉本刊记者:我们不能确定杨彬从墓中盗走了多少东西,他自己交代又模糊。因为这座墓数次遭到盗损,而且,很多盗洞都看不出年代来,有可能是历史盗洞,可是又被后人改造过再盗,所以判断不出时代特征。

但是壁画的精美足以抵消这些遗憾。马志军说,有一幅山水六扇屏,三幅彩色,三幅墨色,是第一次正式考古挖掘出来的唐人山水作品,很有价值。“以前对屏风画资料只停留在文字上,没有实物。”而且,以往的山水画只是“传”为某某时代作品,这次是真实的文物,加上非常精美。还有一些风俗画,比如童子杆顶杂耍、胡人驯狮、步障出行图,全部是没有见过的壁画题材,不过杨彬盗走了一部分,根据那些残存的痕迹,还能想象拿走的是多么精美的图画。

师小群告诉本刊记者:那幅童子立杆顶的杂技图特别可惜,中间部位被杨彬砸开了。“他想看看后面有没有隐藏的墓室,结果造成了永久性破坏。”一共68平方米的壁画,揭的过程极其复杂,师小群说,有些鼓起来的受潮的地方先是注入了泥浆,然后用药品对色彩鲜艳的壁画进行了封护,之后用桃胶刷壁画,一共有5毫米左右。壁画后面也做足文章,用草拌泥,石膏加竹筋等物加固,最后用两层板将之夹好运走,估计清理出来还需要一定时间。

除了壁画,墓室里最后还清理出来几十麻袋的陶俑,师小群说,有个1米多高的俑头非常精美。我们专门去了正在修复这批文物的陕西省文物标本库,一个赵姓女工正在修复这些残片,她修复这些已经有多年经验了,用黑胶泥和石膏把残缺的部分补起来,一个骑马俑就基本恢复了。马志军说:“其实,究竟用多长时间修复没有底,因为有可能开始快,后来很慢。”

虽然出土的东西不算多,不过马志军说这还算好的,有的墓葬被盗后,土里什么都筛不出来,干干净净。

相比起文物的价值,高明韬更看重考古发现的价值。他告诉本刊记者:“我最不喜欢汇报什么墓道多长,墓室多大,出土什么东西之类。这次考古最大的价值是确定了贞顺皇后墓的所在,也引发了一系列课题,为什么玄宗在生前已经确定了墓地,而她却没有葬在那里,而是远远地孤独地葬在庞留村?谁在不久后就破坏了敬陵?”在他看来,这些疑问的解答,胜过了单纯去考量出土了什么文物。
都说司法部门是根据搜获的硬盘上的文物照片给杨彬定了罪,文物局鉴定处处长呼林贵告诉了我们一个秘密,事实上,这个鉴定过程要复杂很多。在杨彬数次盗掘后,公安部门已经封锁了现场,也抓获了杨彬。“当时让考古所的人也下到里面,拍了一些照片,多亏了这次拍照,第一是公职行为,第二拍到的一些内容很重要。”这些东西和杨彬的照片合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闭合的证据链。

“这次拍到了什么?第一,还有部分没运走的石椁;第二,壁画也更完整,不像我们最后进去的时候,盗走了那么多。”可是,就在这次拍照后,杨彬的同伙再次趁看守不备进入墓中,将剩下的东西运走,还切走了胡人驯狮壁画,切割方法和文物部门所用几乎一样。“一方面是杨彬团伙太大胆,当然主要原因是看守不力,所以一般人都避免说到这次取证。”因为觉得很丢人。不过这次取证,使呼林贵他们能够结合杨彬的硬盘上的数次照片,分析出来整个盗窃的线索。第一次什么时候拍摄,什么时候准备盗窃,什么时候正式切割,包括最后什么时候完成,不是简单地根据照片就给出了鉴定结果。“我们这个报告足足做了6个月。”平时现场鉴定文物,一两天就出报告了。

仅根据图片文件就推定出杨彬盗窃走了大量一级文物,呼林贵说:一是杨彬实在拍摄了太多图片,加上考古所有补充;二是那个石椁图片一看,就把他们震住了:“不完全是以往出土的石椁那么简单,内部用了浅埋浮雕,仕女手纹,动作都非常美丽,加上凸凹处上了白色的粉底,简直有立体效果,当时照片里彩色效果更好,也是因为墓室里面潮湿,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么好的色彩效果了。”所以毫不迟疑地定为一级文物。

2009年,鉴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对旧石器时代到唐末的归类考古材料以及至少250年以上的古迹雕塑和壁上艺术实施进口限制的谅解备忘录》已经签订,所以走私等靠非法途径取得的文物不再受保护,石椁的归还成为必然。

师小群参加了在香港和美国文物商迈克·泰勒的谈判,他告诉本刊记者:“说是谈判,其实也就是找一个地方吃个饭,让中间人做介绍,大家见面。迈克不承认是自己买了这个东西,只是说自己朋友买的,他可以帮助找到石椁的线索。其实我们是掌握情况的,知道这人来过西安70多次,甚至知道他和杨彬见面的翻译是谁,知道他在西安还有几个女友,甚至知道他每次来西安落脚在哪里。可是也不能说透啊,他的底线我们也不知道,怕激怒他。”

第一次见迈克,师小群觉得此人是个老油子,一见面就掏出他自己在美国当过文化官员的证件:“上面还有金属标签。”迈克提出了几点意见,最主要是要求赔偿“他朋友”的付出,一开始说是200万美元,还有就是不能加重杨彬的刑罚。“后一点我理解是‘盗亦有盗’。”师小群觉得,那是一场类似于“智斗”的话语交锋。

最后是迈克让了步。“因为备忘录签订后,他手里的石椁已经成了烫手山芋,出不了手了,而且我们手里证据太充足了,有块30多厘米长的椁顶没有被盗走,是我们在墓室里找到的,充分说明了这个石椁是盗窃走的。”最后迈克同意归还,不过他说是捐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是回来了。运费也是他出的,5900美元,26吨重的东西,真不算贵。”

一打开集装箱,师小群说,他和同事们就惊呆了。用陕西话说:“狗日的,美啊,怎么这么美。”

目前国内一共出土了20多具石椁,唐代的有11具,因为在唐代只有帝、后或者储君才可以用,所以都是高等级墓葬才可能出土——“唯一的例外是边关重镇靖边,那里一直在使用,但是精细程度有限制。”2000年在玄宗的兄长“让皇帝”李宪墓中出土过石椁,包括章怀太子墓等,可是都是简单的黑色,装点以线刻,“以往所有的出土物都不及这具富丽堂皇”。

现在这个石椁静静地躺在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地下仓库里,外部是花卉、异兽等图案,立柱上有胡人驯兽图,胡人头戴的星月冠还清晰可见。更精彩的是内部,一共10块板,都用浅雕、线描等多种装饰手法,共21个仕女,有的在梳妆,有的在花树下吹奏,额上花钿,奇形怪状的发髻非常清晰。“许多造型,我们在博物馆待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看过。”

这件石椁也属于从公安部门征集来的文物,需要给公安部门一定奖励。

另一个关于杨彬的传说是,被警察抓住后,他居然从公安局的17层楼上逃走了。姚子奇说:“他很冷静,第一次他被抓获讯问,因为没有正式批逮,所以公安人员看守没那么严,只是用双层铁床顶住了门。半夜他把鞋套在床脚下,把床拉开后逃出来了。”因为没有正式批逮,所以在日后他的罪名中没法加上“逃脱罪”这项。

姚子奇说,冷静和专业外,杨彬还有一项特质:就是他组织手下人很严密。手下的十几个人,断断续续在西安市东南郊的长安区庞留村干了几个月,却没有走露风声。要不是另一起盗墓案被破获,杨彬作为出资者和组织者被抓获,庞留村的武惠妃墓被盗案,也许没那么容易被破获。

只能根据杨彬及其同伙被抓获时缴获的一些物品,来判断杨彬一伙盗掘武惠妃墓的大概时间,“应该是2004年四五月份”。陕西省文物局鉴定处处长呼林贵告诉本刊记者,他在第一时间被叫往公安局,对缴获的一个属于杨彬的硬盘进行调查检索,里面有不少文物尚在墓中的照片,全是那个阶段照的,照片分门别类,非常清晰。呼林贵开玩笑说:“我也开始对他的专业态度敬佩起来,此人和一般干粗活的盗墓贼迥然不同。”

这么说,不完全是因为看到硬盘中杨彬的盗墓资料归档分类得好,还因为在他的书籍中,有《唐研究》这种专业刊物;另外,杨彬所盗之墓,没有一座是国家级或省级那种重点文物保护的墓葬,全部是荒郊野外中没有立牌匾,没有任何信息的墓葬,可是杨彬却能发现其价值。“硬盘中众多的文物照片,确实有很多珍贵程度超过了博物馆收藏的文物,至于去向,他怎么都不交代。”

武惠妃的墓葬就是其中一例。关于这个墓葬,即使是文物专家,此前也缺乏相关研究,只是在此次墓葬被盗后,呼林贵才翻出元朝骆天骧所著的《类编长安志》,里面记载,武惠妃墓在庞留村南,这一地名自元朝至今并没有更改。

我们驱车前往庞留村,考古队自2008年9月开始挖掘武惠妃墓,2009年5月底已经结束,现在已经回填,远远就能看见一片农田中的唐朝墓冢,覆斗状的结构清晰可见,而近处什么地面建筑物遗迹都不存在了。

村民回忆,2004年开始,离西安市区并不遥远的庞留村的无名唐冢前来了一伙人,他们只有晚上才开工,白天完全不见踪影。村长姓成,告诉本刊,当时村里人也觉得不对,有些人上去探问,结果立刻被几个壮小伙拿着刀和棍棒吓走了,还威胁说要去砸人家。村长的哥哥也被威胁过,村里壮劳动力几乎没有,所以,无力组织起来和他们对抗。

村长说,也曾经数次去派出所报案,可是显然杨彬已经算计到了这层,姚子奇律师说:这个团伙是断断续续,但并不是明目张胆。警察和文物部门一到现场,只看见盗洞上面覆盖着芦席,人呢,则毫无踪影。抓获杨彬后才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安局门口和公路两旁长期安排了暗哨,公安人员一出发,他们立刻撤离。

呼林贵告诉我们,在墓葬里边,杨彬一伙花费了大量时间:“他的硬盘里面,关于如何切割壁画,如何保存,有很详尽的方案,有的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有的直接来自于海外的指示。”石椁也按照要求全部运走,并不是使用什么高级工具,姚子奇说,不过是用一种当地人叫葫芦井的吊车,一块块从15米深的盗洞中将其拉出来并且运走的,全部运往东郊的一个仓库里。在那里,杨彬就将它出手给广东买家,剩下的事情,他就不管了。“他的风险并不大,怎么运出国,和他没有关系了。”

姚子奇觉得,杨彬风险控制得很好:“切一幅壁画他只付1万元,他能掌握其付出的成本、风险和收益之间的平衡。”关于石椁出手的价格,有100万美元到400万美元几种说法,至今无法确定。

庞留村的贫困一眼可知,即使是村长家也是矮小陈旧的平房,在确定为武惠妃墓地前,村里人把这封冢想象为汉代一位许姓皇后的墓地。村里人很多姓许,想象为许皇后的墓地,也许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除了古墓,唯一带有古意的,是村民们的石枕,透明的石膏石做的枕头,据说夏天用起来很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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